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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三十一章 岛上来了个账房先生(1/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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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当顾璨哭着说完那句话后,妇人脑袋低垂,浑身颤抖,不知道是伤心,还是愤怒。

  陈平安轻轻放下筷子,轻轻喊了一声,“顾璨。”

  顾璨立即擦掉眼泪,大声道:“在!”

  陈平安缓缓道:“我会打你,会骂你,会跟你讲那些我琢磨出来的道理,那些让你觉得一点都不对的道理。但是我不会不管你,不会就这么丢下你。”

  陈平安始终没有转头,嗓音不重,但是语气透着一股坚定,既像是对顾璨说的,更像是对自己说的,“如果哪天我走了,一定是我心里的那个坎,迈过去了。如果迈不过去,我就在这里,在青峡岛和书简湖待着。”

  顾璨破涕为笑,“好的!说话算数,陈平安你从来没有骗过我!”

  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。”

  顾璨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,刚刚略微松懈下去的身体,再度紧绷,心弦更是如此。

  陈平安说道:“之前在来的路上,说在饭桌上,我只听你讲,我不会再说了。但是我吃过这碗饭,觉得又有了些气力,所以打算再说说,还是老规矩,我说,你听,之后你如果你想说,那就轮到我听。不管是谁在说的时候,听的人,讲与听的人,都不要急。”

  顾璨笑容灿烂,挠挠头问道:“陈平安,那我能回桌子吗?我可还没吃饭呢。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,“多吃点,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”

  顾璨抹了把脸,走到原先位置,只是挪了挪椅子,挪到距离陈平安更近的地方,生怕陈平安反悔,说话不算话,转头就要离开这座屋子和青峡岛,到时候他好更快拦着陈平安。

  然后顾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饭,坐下后开始低头扒饭,从小到大,他就喜欢学陈平安,吃饭是这样,双手笼袖也是这样,那会儿,到了天寒地冻的大冬天,一大一小两个都没什么朋友的穷光蛋,就喜欢双手笼袖取暖,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后,两个人一起笼袖后,一起打哆嗦,然后哈哈大笑,相互嘲笑。若说骂人的功夫,损人的本事,那会儿挂着两条鼻涕的顾璨,就已经比陈平安强多了,所以往往是陈平安给顾璨说得无话可说。

  陈平安看了眼顾璨,然后转头,对妇人说道:“婶婶,如果今天再有一个孩子,在门外徘徊不去,你还会开门,给他一碗饭吗?还会故意跟他讲,这碗饭不是白给的,是要用卖草药的钱来偿还的?”

  妇人小心翼翼斟酌酝酿。

 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:“我觉得不太会了。”

  “当然,我不是觉得婶婶就错了,哪怕抛开书简湖这个环境不说,哪怕婶婶当年那次,不这么做,我都不觉得婶婶是做错了。”

  “所以当年那碗饭,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,还有让我陈平安稍稍心安一些,觉得我不是我娘亲嘴里一定不要去做的那个乞丐,而是先欠了婶婶的钱,吃过了饭,我肯定能还上。”

  妇人转过头,抹了抹眼角。

  陈平安心平气和问道:“可是婶婶,那你有没有想过,没有那碗饭,我就永远不会把那条泥鳅送给你儿子,你可能现在还是在泥瓶巷,过着你觉得很贫苦很难熬的日子。所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,我们还是要信一信的。也不能今天过着安稳日子的时候,只相信善有善报,忘了恶有恶报。”

  “我今天这么讲,你觉得对吗?”

  妇人仍是默默垂泪,不说是与不是。

  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说了什么,对于儿子顾璨的未来来说,都会变得不好。

  所以她宁肯一个字都不多说。

  陈平安懂这个,所以哪怕当年顾璨说了妇人在那条小泥鳅一事上的选择,陈平安依旧没有半点怨恨。

  应该感恩的,就感恩一辈子。

  后边发生了什么,对也好错也好,都覆盖不了最早的恩情,就像家乡下了一场大雪,泥瓶巷的泥路上积雪再厚,可春暖花开后,还是那条泥瓶巷家家户户门口那条熟悉的道路。

  唯一的不同,就是陈平安走了很远的道路,学会了不以自己的道理,去强求别人。

  所以他今天先前在饭桌上,愿意仔细听完顾璨所有的道理,小鼻涕虫如今所有的内心想法。

 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,“婶婶你放心,我不会强行要顾璨学我,不用这样,我也没这个本事,我就是想要试试看,能不能做点什么,做点我和顾璨在如今都觉得‘没错’的事情。我留在这里,不耽误顾璨保护你,更不会要你们放弃现在来之不易的富贵。”

  陈平安问道:“可以吗?”

  妇人神色犹豫不决,最后仍是艰难点头。

  陈平安就那么坐着,没有去拿桌上的那壶乌啼酒,也没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,轻声说道:“告诉婶婶和顾璨一个好消息,顾叔叔虽然死了,可其实……不算真死了,他还在世,因为成为了阴物,但是这终究是好事情。我这趟来书简湖,就是他冒着很大的风险,告诉我,你们在这里,不是什么‘万事无忧’。所以我来了。我不希望有一天,顾璨的所作所为,让你们一家三口,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机会,哪天就突然没了。我爹娘都曾经说过,顾叔叔当初是我们附近几条巷子,最配得上婶婶的那个男人。我希望顾叔叔那么一个当年泥瓶巷的好人,能够写一手漂亮春联的人,一点都不像个庄稼汉子、更像读书人的男人,也伤心。”

  妇人捂住嘴巴,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。

  这一次,是最真心真意的,最无关对错的。

  陈平安缓缓道:“婶婶,顾璨,加上我,我们三个,都是吃过别人不讲道理的大苦头的,我们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来就衣食无忧的人,我们不是那些只要想、就可以知书达理的人家。婶婶跟我,都会有过这辈子差点就活不下去的时候,婶婶肯定只是为了顾璨,才活着,我是为了给爹娘争口气,才活着,我们都是咬着牙齿才熬过来的。所以我们更知道不容易三个字叫什么,是什么,话说回来,在这一点上,顾璨,年纪最小,在离开泥瓶巷后,却又要比我们两个更不容易,因为他才这个岁数,就已经比我,比他娘亲,还要活得更不容易。因为我和婶婶再穷,日子再苦,总还不至于像顾璨这样,每天担心的,是死。”

  “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,问一个‘为什么’,可没有人会来跟我说为什么,所以可能我们想了些之后,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,久了,我们就不会再问为什么了,因为想这些,根本没有用。在我们为了活下去的时候,好像多想一点点,都是错,自己错,别人错,世道错。世道给我一拳,我凭什么不还世道一脚?每一个这么过来的人,好像成为当年那个不讲理的人,都不太愿意听别人为什么了,因为也会变得不在乎,总觉得一心软,就要守不住现在的家当,更对不起以前吃过的苦头!凭什么学塾先生偏爱有钱人家的孩子,凭什么我爹娘要给街坊瞧不起,凭什么同龄人买得起纸鸢,我就只能眼巴巴在旁边瞧着,凭什么我要在田地里累死累活,那么多人在家里享福,路上碰到了他们,还要被他们正眼都不瞧一下?凭什么我这么辛苦挣来的,别人一出生就有了,那个人还不知道珍惜?凭什么别人家里的每年中秋节都能团圆?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。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,一万年前,是怎么样的,我更不知道这个世道到底是变好了,还是变坏了。我读了很多书,知道了一些道理,可我知道越多,我就越不敢肯定,自己想出来的道理,是不是就一定对了,就一定能够让自己和身边的人,把日子过得更好。在到了这里之前,在一个小女孩身边,我觉得是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的,可是看到顾璨之后,我觉得可能是我错了,那个小女孩只是跟我身边,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,并不就一定是因为我教她那些道理,让她活得更轻松,更好。”

  “谁不想活下去,好好活着,都想每一个明天,都比今天更好一些?我也想啊,在泥瓶巷的时候想,在去大隋书院的路上,去老龙城,去倒悬山,去桐叶洲,去藕花福地,再去家乡的路上,都想,一直在想!可天底下没有最高的道理,总该有最低的对错是非吧?我们哪怕为了活下去,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,总还是有对有错吧?”

  顾璨停下筷子,陷入深思。

  妇人看了看陈平安,再看了看顾璨,“陈平安,我只是个没读过书、不认识字的妇道人家,不懂那么多,也不想那么多,更顾不了那么多,我只想顾璨好好活着,我们娘俩好好活着,也是因为是这么过来的,才有今天这个机会,活着等到你陈平安告诉我们娘俩,我丈夫,顾璨他爹,还活着,还有那个一家团圆的机会,陈平安,我这么说,你能够理解吗?不会怪我头发长见识短吗?”
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可以理解,不会怪婶婶的。”

  妇人看着陈平安的眼睛,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一口喝完,又倒了一杯,再喝完,“你来找璨儿,不管你说了什么,璨儿都是很开心的,我要喝一杯,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,我也要喝一杯,都高兴。”

  妇人又倒了第三杯酒,喝完后,泪眼婆娑道:“见到你陈平安,长高了,长大了,平平安安的,婶婶更要喝一杯,就当替你爹娘也感到高兴了。”

  陈平安去拿起酒壶,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仰头喝完。

  ————

  池水城高楼内,崔瀺啧啧道:“头发长见识短?这个泥瓶巷妇人,不是一般厉害了。难怪能够跟刘志茂合伙,教出顾璨这么个家伙来。”

  在陈平安跟随那两辆马车入城期间,崔东山一直在装死,可当陈平安露面与顾璨相见后,其实崔东山就已经睁开眼睛。

  之后一切,与崔瀺一样,崔东山都看在了眼里,听在耳中。

  崔瀺微笑道:“陈平安所说,只是徒劳罢了。哪怕同样是泥瓶巷出身,起先一样知道苦头的滋味。可如今顾璨和陈平安,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,不单单是立场不同而已,还有以何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的……最根本脉络,大不相同。陈平安能够对顾璨感同身受,那只是因为陈平安走了更远的道路,顾璨却没有,对于他来说,家乡泥瓶巷,再到书简湖,就是整个江湖和天下了。更何况,顾璨秉性如此,喜欢钻牛角尖,天生容易走极端。别说是陈平安,就算是顾璨的父亲顾韬,现在站在陈平安那个位置上,一样拧不过来顾璨的性情了。好玩的地方,恰好在此,顾璨的极端,让他对陈平安感情极深,所以才说了出那句‘你就算打死我,我也绝不还手’,这可是这混世魔王的心里话,多难得?陈平安知道,所以他才会更加痛苦。陈平安甚至亲耳听说过当年那个将死之人的刘羡阳,临死之前,刘羡阳没有任何怪陈平安的念头,反而只是对他说了一句,‘陈平安,我不想死,我真的不想死啊’,所以现在的陈平安就更痛苦了。”

  “人性便是如此,井底之蛙,也会鼓腹鸣不平,一个越是离开了井底的人,对下边的人,说任何道理,对于还留在井底的人来说,都是空谈。因为内心深处,会不断告诉自己,你那些道理,是阳春白雪,不是泥泞里打滚的人应该听的,听了,真听进去了,就是找死。不过陈平安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。”

  “所以去往顾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讲,与吃完那碗饭后饭桌上所讲,已经是天壤之别。只可惜顾璨当初在泥瓶巷,年纪还是太小,既没有真真切切看到陈平安如他这般大岁数的境遇,更没有亲眼看到陈平安这一路远游,所遭受的苦难和煎熬。顾璨眼中看到的,是陈平安背了一把剑,给了小泥鳅一枚玉佩,是懂了那么多道理之后的陈平安,至于为何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,他不懂,这个孩子也未必愿意真的去弄懂。反观陈平安,他愿意去多想一想,再多想一想,所以就只能够让一团乱麻越来越乱。假若两个人颠倒过来,位置对调,陈平安是以顾璨的性格,走了很远,留在青峡岛的顾璨是陈平安的性格,然后苟活了下来,今天都不是这么个死局。不过如此一来,我们根本就不会坐在这里。”

  崔瀺对崔东山说道:“其实你的先生,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。”

  崔东山板着脸,“你这双老狗眼里头,如今还能看到美好的东西?”

  崔瀺不以为意,微笑道:“这趟登上青峡岛,陈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,在于两个说法,四个字,是你这个小兔崽子与我说过的,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剑……切断与圈定。”

  “楼船上,先将陈平安和顾璨他们两人仅剩的共同点,拿出来,摆在两个人眼前放着。不然在楼船上,陈平安就已经输掉,你我就可以离开这座池水城了。那就是先试探那名刺客,既是为了尽量更多了解书简湖的人心,更是为了最后再告诉顾璨,那名刺客,在哪里都该杀,并且他陈平安愿意听一听顾璨自己的道理。一旦陈平安将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,刻意将自己放在道德最高处,试图以此感化顾璨,那么顾璨可能会直接觉得陈平安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,万事休矣。”

  “下船后,将那块文庙陪祀圣人的玉佩,放在身为元婴修士、眼界足够高的刘志茂眼前,让这位截江真君不敢出来搅局。”

  “到了餐桌上,吃过饭,再将身为顾璨之母的妇人摘出来,不让她太过干涉自己、影响顾璨。”

  “不然,这就是一团浆糊,加入他陈平安后,只会更乱。”

  崔东山冷笑道:“就算是这样,有用吗?不还是个死局?”

  崔瀺点头道:“可是陈平安只要过不去心里的坎,接下来做什么,都是新的心结,哪怕顾璨愿意低头认错,又如何?毕竟又那么多枉死的无辜之人,就会像阴魂不散的孤魂野鬼,一直在陈平安心扉外边,使劲敲门,大声喊冤,日日夜夜,责问陈平安的……良知。第一难,难在顾璨愿不愿意认错。第二难,难在陈平安如何一个个捋清楚书上读来的、别人嘴里听来的、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么多道理,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个立身之本,第三难,难在知道了之后,会不会发现其实是自己错了,到底能否坚守本心。第四难,难在陈平安如何去做。最难在三四。第三难,他陈平安就注定过不去。”

  崔东山直接询问陈平安的最后一个心关,“第四难?”

  崔瀺看似故弄玄虚道:“难在有无数难。”

  崔东山报以冷笑。

  崔瀺不以为意,“如果陈平安真有那本事,置身于第四难当中的话,这一难,当我们看完之后,就会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,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蠢人和坏人了,以及为什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多道理,为何还是过得比狗还不如。然后就变成了一个个朱鹿,咱们大骊那位娘娘,杜懋。为什么我们都不会是齐静春,阿良。不过很可惜,陈平安走不到这一步,因为走到这一步,陈平安就已经输了。到时候你有兴趣的话,可以留在这里,慢慢观看你那个变得形销骨立、心神憔悴的先生,至于我,肯定早就离开了。”

  崔东山哦了一声,“你离开这里,是急着去投胎吗?”

  崔瀺哈哈大笑,伸出一根手指,点了点崔东山,“你得学学你家先生,要学会心平气和,学会制怒,才能克己。”

 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画卷,“我觉得顾璨依旧是连错都不会认,你觉得呢?”

  崔东山重新闭上眼睛,不是什么装死,而是有些像是等死。

  崔瀺则自言自语道:“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有些是人不在,酒席还摆在那里,只等一个一个人重新落座,可青峡岛这张桌子,是哪怕人都还在,其实筵席早已经散了,各说各的话,各喝各的酒,算什么团圆的筵席?不算了。”

  ————

  陈平安给顾璨领着去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,不是独门独院。

  就在顾璨几处偶尔会住上一住的一间屋子隔壁。

  陈平安让顾璨去陪娘亲多聊聊。

  顾璨关上门后,想了想,没有去找娘亲,而是一个人去散心,很快身后跟着那条小泥鳅。

  它以心湖声音告诉顾璨:“刘志茂见着了那块玉牌后,一开始不相信,后来确认真假后,好像吓傻了。”

  顾璨在心湖笑着回答它:“我就说嘛,陈平安一定会很了不起的,你以前还不信,咋样?现在信了吧。”

  它轻轻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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