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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百四十九章 横剑在膝四顾茫然(1/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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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龙宫洞天城门那边,闹闹哄哄,因为在一对年轻男女入城后,这边便关了门。

  哪怕是水龙宗修行水法的看门修士,都无法发现有那一粒粒金光从诸多匾额当中掠出,飘落在地,如萤火攒聚,合拢成为一位高冠博带的少年,大步走入城门,城门随之关闭,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便有些不知所措,这是千年未有的异象,便立即飞剑传讯北宗祖师堂。

  当陈平安走下白玉台阶没多久,这位少年便出现在李柳身边,以古老礼制,伏地而拜,口中言语,更是晦涩难明,而嗓音极为沙哑苍老,与面容不符。

  李柳只是坐在原地,眺望那个下山身影,大概是嫌弃身前少年有些碍眼,便伸出手掌轻轻一挥,将刚刚起身的少年横挪一丈。

  少年站直身体,被如此轻视怠慢,没有半点恼羞成怒,只是回望一眼那个即将临近城门的渺小身影,轻声道:“大道亲水,殊为不易。”

  他不敢擅自窥探这条白玉台阶,便将那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客,当做是她的棋子之一。

  李柳神色漠然,缓缓道:“李源,济渎三祠,你这中祠香火,一直远远不如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上祠。”

  名为李源的古怪少年,愧疚道:“有负重托,罪该万死。”

  横贯北俱芦洲东西的济渎,曾有三祠,下祠早已破碎消逝,中祠被炼化为水龙宗祖师堂,上祠则被崇玄署云霄宫杨氏掌握。

  李柳曾经在骸骨滩鬼蜮谷,与杨凝真见过一面,说了一些让杨凝真不敢相信、又不得不信的言语,杨凝真作为云霄宫杨氏嫡长子,“小天君”杨凝性的兄长,只以纯粹武夫身份和一个化名,就跻身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,可在宝镜山一战,面对重新踏足修行之路没几年的李柳,杨凝真虽然不能说毫无还手之力,但是与她对峙,全无胜算。

  李柳问道:“有负重托?让你盯着这座小祠庙的香火,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?”

  李源哑口无言。

  一双金色眼眸有些黯然,愈发显得老态。

  这位少年面貌却给人满身沧桑腐朽之感的古老神祇,是济渎仅剩两位水正之一,年龄之大,恐怕就连水龙宗的开山老祖都比不得。

  在浩然天下,水正是一个并未彻底失传、却名声不显的古老官职,往往是大渎祠庙掌管香火之人。中土文庙也不会太过理睬,更多是任其自生自灭,所以天下所有大渎的水正,每金身腐朽崩塌一尊,世间便要少一位水正。

  这类存在,既不受世俗王朝管束,也不与仙家门派过多交集。

  不过在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,水正却是无比显赫、传承有序的重要神祇,一条大渎唯有一位水正,地位之高,远胜江河水神、湖泽水君,就连各大王朝的五岳正神都难以媲美。

  水龙宗看似炼化了济渎祠庙,然后以此发迹,作为立身之本,抵御北俱芦洲的诸多跋扈剑修,实则其中内幕重重。

  李源面对这位身份尊贵至极的女子,便如位于朝廷底层的浊流胥吏,侥幸觐见一位中枢天官,如何能够不恭谨小心。

  被当面申饬几句,也算是一份浩荡天恩了。

  偌大一座水龙宗,知晓她真实身份的,除了他李源这小小水正,就只有历代口口相传的水龙宗宗主。

  那块螭龙玉牌,瞧着是水龙宗颁发给祖师堂供奉、嫡传、客卿的玉牌,实则是所有后世玉牌的老祖宗,皆是模仿她手中这块玉牌,精心仿造而成。城门那边的水龙宗修士辨认不出两者差异,他李源却看得真切,所以哪怕女子面容换了,今生身份换了,李源依旧火速赶来。

 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。

  那位早年在骊珠洞天从未碰面、更无言语的同乡人,其实在水正李源现身的瞬间,就已经察觉到迹象,只不过一直没有转头打量,只是默默下山。

  结果李源不识趣,没有立即打开禁制,就只能在出城门口那边待着。

  李柳想了想,“也好,让陈先生在此逗留几天,方便平稳心境。”

  这还是李柳第一次正视李源,“李源,里边有没有灵气浓厚又比较安静的地方,有,就拿出来款待贵客,没有的话,就让人腾出来。”

  李源点头道:“有。”

  没有也得有。

  一个让她称呼为“先生”的人物,他李源身为龙宫洞天的看门人、兼任济渎中祠的香火使节,如果不是担心动静太大,他都要赶人清场了。

  管你水龙宗要不要举办玉箓道场、水官法事?会不会让在小洞天内结茅修行的地仙们火冒三丈?

  李柳说道:“水龙宗那边,你先别泄露出去,只需要说是故友子嗣登门拜访,你要是有更好的说法,可以看着办,总之别让人打搅陈先生在此处的清修。”

  李源作揖抱拳道:“谨遵法旨!”

  李柳站起身,一步跨出,就来到城门口那边,说道:“陈先生,途径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,过门而不入,有些可惜。龙宫洞天之内,天材地宝囤积了不少,尤其是亲水近木之属,虽然价格昂贵,但是品秩不俗,陈先生若是有相中的,凭借这块玉牌,百颗谷雨钱以下,都可以与水龙宗赊账一甲子。”

  李柳没说实话。

  赊账?

  这座帮着水龙宗、崇玄署杨氏和浮萍剑湖三方挣钱极多的龙宫洞天,前身是她的避暑行宫之一,而且李柳只要有取回的念头,任你水龙宗历代祖师的炼化手段如何高明,苦心经营的山水阵法如何能够抵御剑仙攻伐,在李柳这边,又有什么意义?何况水龙宗的开山鼻祖,当年是如何从一个资质鲁钝的凡俗夫子,步入的修行之路,此后又是如何的机缘巧合,步步登天,此后历代宗主心里会没点数?

  那么到底谁与谁赊账?不言而明。

  陈平安现在一听到“谷雨钱”三个字就犯怵。

  李柳不着急取下玉牌,又说道:“陈先生只要心不静,走再远的路,其实还是在鬼打墙。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,“好,那就麻烦李姑娘了。”

  李柳摇头笑道:“陈先生无需客气,李槐对陈先生心心念念多年,每次山崖书院和狮子峰的书信往来,李槐都会提及陈先生。这份传道与护道兼有的天大恩情,李柳绝不敢忘。”

  陈平安无奈道:“李姑娘比我客气多了。”

  这是实话,当年照顾李槐去往大隋书院,只是完成承诺,何况李槐一路上,除了调皮一些,也没有让陈平安如何劳心劳力。

  当然,李槐小时候的那张嘴巴,真是抹了蜂蜜又抹砒-霜,尤其是窝里横的本事天下第一,可到底还是一个心地纯善的孩子,记不住仇,又惦念得了别人的好。

  陈平安仰头望去,已经没了那位古怪少年的踪迹。

  李柳解释道:“那人是本地的看门人。”

  陈平安问道:“类似郑大风?”

  李柳笑道:“职责还算相似,不过比起郑叔叔,一个天一个地。”

  遥想当年,弟弟李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郑大风就经常背着李槐跑去杨家铺子。

  李槐嚷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,郑大风脚步如风,一路飞奔,急匆匆道是英雄好汉就再憋一会儿,到了铺子后院再放水。

  反正不管李槐忍没忍住,到最后,一大一小,都会走一趟骑龙巷卖糕点的压岁铺子。

  李柳在漫长的岁月里,见识过很多清清静静的修道之人,纤尘不染,心境无垢,超然物外。

  唯独这辈子在骊珠洞天,见到了很多与境界无关的“真人”,小地方大风貌,便是李柳也要时时想念一番。

  两人并肩而行,重新登高。

  好像聊完了正事过后,便没什么好刻意寒暄的言语了。

  陈平安是思虑太多,反而不好开口,担心一个意外,就会让李柳沾染不必要的麻烦。

  李柳是从来想得极少,万事不在意。

  ————

  济渎北方的水龙宗祖师堂内,得到龙宫洞天门口那边的飞剑传讯后,十六把椅子,大半都已经有人落座,剩下的空椅子,都是在外游历的宗门大修士,能赶来紧急议事的,除了一位元婴闭关多年,其余一个没落下。

  祖师堂内,其中就有金丹修士白璧的传道人,水龙宗当代宗主孙结。

  还有那位北亭国小侯爷詹晴的恩师武灵亭,只不过他作为资质尚浅的元婴供奉,又是野修出身,椅子位置靠后。

  武灵亭最近心情极其恶劣,唯一的弟子詹晴竟然凭空消失了,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,简直就是荒唐至极。

  如果不是那个山上口碑不错的符箓派真人桓云,帮助白璧那个小娘们证明了事情缘由,詹晴莫名其妙的生死不知,确实与她白璧没有直接牵连,武灵亭都要大闹水龙宗祖师堂,直接向孙结兴师问罪。所以这会儿武灵亭憋着一肚子火气,脸色难看至极。詹晴是他极其器重的弟子,山泽野修,尤其是地仙野修收取嫡传,比起谱牒仙师收徒,其实要更加意义重大,被视为野修舍去半条性命,涉险换来的香火传承。

  毕竟野修祸害野修,哪怕是师父杀弟子,徒弟杀师父,都不少见,反观拥有一座祖师堂的谱牒仙师,几乎没有人胆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。

  龙宫洞天大门自己关闭。

  这当然不是什么小事情。

  宗主孙结立即就召集了所有祖师堂成员。

  当初剑仙蛰伏多年,盗取洞天压胜之物,成功逃离龙宫洞天,从镇宗之宝的失窃到夺回,过程不可谓不惨烈。

  水龙宗祖师堂的十多把座椅,除了左首椅子从来是历代宗主落座,右首座椅,几乎从不见人出现坐下。

  这个规矩,水龙宗祖师堂创建有多少年,就传承了多少年,雷打不动。

  水龙宗任何一位供奉、客卿问及此事,水龙宗修士都讳莫如深。

  情况很简单。

  孙结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。

  但是祖师堂内,人人神色凝重。

  先是有陌生女子亮出一块供奉玉牌,入城登上那条白玉台阶,然后就是城门关闭,天地隔绝,修士试图查看,竟然无果。

  水龙宗南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邵敬芝,貌若年轻妇人,气态雍容,缓缓开口道:“宗主,不如我立即赶去趟洞天渡口处的云海,来个守株待兔?”

  孙结皱眉道:“除此之外,现在真正需要顾虑的,是整座洞天要不要戒严,一旦选择戒严,难免人心浮动,影响到今年的金箓道场和之后的水官解厄法会。我们龙宫洞天,向来以安稳著称于世,此次接连两场盛会,不谈我们水龙宗的山上好友,还有大源王朝在内诸多帝王将相的参与,一个不慎,就会让崇玄署和浮萍剑湖抓住把柄。”

  武灵亭讥笑道:“这些个锦衣玉食的山下短命鬼,本事不大,就是一个比一个皮娇肉嫩。”

  一位双手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妪,闭着眼睛,半死不活的打盹模样,她坐在邵敬芝身边,显然是南宗修士出身,这会儿老妪撑开一丝眼皮子,稍稍转头望向宗主孙结,沙哑开口道:“孙师侄,要我看,干脆让敬芝带上镇山之宝,若是不轨之徒,打杀了干净,我就不信了,在咱们龙宫洞天,谁能折腾出多大的浪花来。”

  武灵亭坐在对面,对这个老婆姨那是有些佩服的,与他同样是元婴境,但是在水龙宗见谁都不顺眼。

  仗着辈分高,对宗主孙结一口一个孙师侄,对自己南宗一脉的邵敬芝,仅是称呼便透着亲昵。

  亏得孙结度量大,若是他武灵亭来坐这个水龙宗头把交椅,早将那个老婆姨一张老脸打得稀烂了。

  就在孙结刚要说话的时候,对面那张椅子上,点点金光浮现,最终聚拢成为一位面容年轻却神意枯槁的少年。

  正是济渎水正李源。

  李源对孙结行了一礼,该有的规矩,还是得有。

  孙结也站起身,还了一礼,却没有道破对方身份。

  那老妪猛然睁眼,颤声道:“李郎?可是李郎?”

  李源有些感伤,看了白发苍苍的老妪一眼,他没有言语。

  老妪竟是直接红了眼眶,不再双手拄着龙头拐杖,轻轻将拐杖斜靠椅子,双手放在膝盖上,抚了抚衣裙,低头望去,看着自己的干枯十指,小声呢喃道:“李郎风采依旧,可惜我老了,太老了,不见之时,翘首以盼,让人等得白了头,见了,才知道原来见不如不见。”

  武灵亭脸色玩味。

  咋的。

  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,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婆姨,双方早年还有一段姻缘不成?

  那可就真是一个很有年头的故事了。

  山上便是这点有趣,怪事从来不奇怪。只要修行之人有那闲工夫凑热闹,随处可见热闹。

  李源以心声与孙结开门见山道:“宗主,是我故友后人造访,玉牌也是我早年赠予出去的,我便露面叙旧一番,不愿被人打搅,施展了一点手段,害得水龙宗兴师动众聚集祖师堂,是我的过错,愿受水龙宗祖法责罚。”

  孙结微笑回答道:“水正大人言重了,既然是故人子弟造访洞天,便是再结善缘,是李水正的好事,也算是我们水龙宗的好事。两位贵客,不如去我在洞天主城内的宅邸下榻?”

  李源笑道:“不用劳烦宗主,我会带他们去往凫水岛。”

  孙结点头道:“随后有任何需求,水正大人只管开口。”

  李源站起身,向祖师堂众人抱拳致歉道:“连累诸位道友走这一遭,打搅诸位修行,以后定当补偿。”

  李源说完之后,便化作粒粒金光,刹那之间,身形消散。

  能够在一座宗门的祖师堂如此往返。

  本身就是一种显山露水。

  因为世间山上仙家的祖师堂,任何一位供奉、客卿,都需要徒步出入大门,与山下俗子进出祠堂,没有两样。

  再加上对方座椅的位置,以及那位南宗老妪的失态,邵敬芝在内所有人,都知道轻重了。

  所以当孙结开口笑道:“虚惊一场,可以散了。”

  没有任何人流露出抱怨神色。

  天晓得那位神出鬼没的“少年”,是不是记仇的性子?

  任何一位表面上和和气气的祖师堂老人,往往越是难缠。

  孙结最后一个走出祖师堂,门外邵敬芝安静等待。

  孙结在众人纷纷御风远游之后,笑道:“你猜的没错,是济渎香火水正李源,我们水龙宗开山老祖的至交好友。”

  邵敬芝神色郁郁。

  说句难听的,身后这处,哪里是什么水龙宗祖师堂,所有有座椅的修士,看似风光,实则连同她和宗主孙结在内,都是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!

  孙结看似随意说道:“饮水思源吧。”

  邵敬芝脸色一僵,点点头。

  孙结笑道:“开山不易,守业也难,敬芝,有些事情,争来争去,我都可以不计较,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,可一旦有人做事情出格了,我孙结虽说一直被说是最不成材的水龙宗宗主,可再没出息,好歹还是个翻烂了祖宗家法的宗主,还是要硬着头皮管一管的。”

  邵敬芝脸色愈发难看,御风远去,跨过大渎水面,直接返回南岸。

  孙结分明是借助那济渎水正,敲打她邵敬芝和整座南宗。

  孙结没有施展术法,而是用手关上了祖师堂大门,缓缓走下山去。

  一座宗门,事多如麻。

  让人难得偷闲片刻。

  例如先前武灵亭颇为怨怼,他孙结便答应对方今后三次祖师堂选人,都让武灵亭头一个收取记名弟子。

  武灵亭也让人不省心,直接就问,若是他恰好看中了邵敬芝那边暗中相中的好苗子,又该如何讲?

  孙结便以“南宗也是水龙宗”答复这位野修供奉。

  武灵亭这才稍稍满意。

  可事实上,承诺一事,言语轻巧,做起来并不轻松。一个不小心,就要与邵敬芝的南宗起冲突,导致双方心生芥蒂。

  水龙宗形成南北对峙的格局,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,而且有利有弊,历代宗主,既有压制,也有引导,不全是隐患,可不少北宗子弟,当然想当然认为这是宗主孙结威严不够使然,才让大渎以南的南宗壮大。

  于是就有了孙结今日提醒邵敬芝之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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