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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三十一章 岛上来了个账房先生(2/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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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顾璨很想现在就去一拍掌拍死,那个已经被关押在水牢的金丹妇人。

  但与陈平安聊完之后,知道自己拍死了那个朱荧王朝的刺客,毫无意义,于事无补。

  陈平安生气的地方,不在她们这些刺客身上。

  不是那些敌对的修士身上,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鳅嘴中的开襟小娘、各个岛屿上被牵连被相当于“诛九族”的蝼蚁身上。

  在一个个像是当年的泥瓶巷鼻涕虫、龙窑学徒身上。

  顾璨突然问道:“我有些话,想跟陈平安说说看,可我现在去找他,合适吗?”

  以少女姿容现身的它直挠头,这是顾璨跟陈平安学的,它则是跟顾璨学的。

  顾璨笑道:“傻里傻气的。”

  它赶紧收回手,赧颜而笑。

  顾璨大手一挥,“走,他是陈平安唉,有什么不能讲的!”

  顾璨环顾四周,总觉得面目可憎的青峡岛,在那个人到来后,变得妩媚可爱了起来。

  如果哪天陈平安不生气了,还愿意留在他的新家里,那么这里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风光秀美的地方了!

  回到了那间屋子外边,不等顾璨敲门,陈平安就已经说道:“进来吧。”

  顾璨发现陈平安站在书房门口,书案上,摆了笔纸,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简。

  陈平安好像是想要写点什么?

  在顾璨返回之前。

  陈平安在自省,在尝试着真正设身处地,站在顾璨的位置和角度,去看待这座书简湖。

  陈平安试图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节点。

  从讲一个最小的道理开始。

  这是顺序学说的第一步,分先后。

  陈平安知道“自说自话”,行不通。

  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桌子上,四周架子,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宝古玩。

  那些,都是顾璨为陈平安精心挑选和准备的。

  按照顾璨最早的想法,这里本该站满了一位位开襟小娘,然后对陈平安来一句,“怎么样,当年我就说了,总有一天,我会帮你挑选十七八个跟稚圭那个臭娘们一样水灵好看的姑娘,现在我做到了!”

  只是现在顾璨当然不敢了。

  顾璨坐下后,开门见山道:“陈平安,我大致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。只是当时我娘亲在场,我不好直接说这些,怕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,而且哪怕你会更加生气,我还是觉得那些让你生气的事情,我没有做错。”

  陈平安轻声道:“都没有关系,这次我们不要一个人一口气说完,我慢慢讲,你可以慢慢回答。”

  顾璨点头。

  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顾璨,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?”

  顾璨摇头道:“我不爱听任何人跟我讲道理,谁敢在我面前唠叨这些,以往我要么打他,要么打死他,后者多一些。反正这些,你早晚都会知道,而且你自己说的,不管怎么样,都要我说实话,心里话,你可不能因为这个生我的气。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,问道:“第一,当年那名应该死的供奉和你大师兄,他们府邸上的修士、仆役和婢女。小泥鳅已经杀了那么多人,离开的时候,仍是全部杀了,这些人,不提我是怎么想的,你自己说,杀不杀,真的有那么重要吗?”

  顾璨果真实话实说,“没那么重要,但是杀了,会更好。所以我就没拦着小泥鳅。在这座书简湖,这就是最正确的法子。要杀人,要报仇,就要杀得敌人寸草不生,一座岛屿都给铲平了,不然后患无穷,在书简湖,真有很多当时的漏网之鱼,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,突然就冒出头,反过来杀了当年那个人的全家,鸡犬不留,这很正常。我已经做好了哪天被人莫名其妙杀死的准备,到了那个时候,我顾璨根本不会跪地求饶,更不会问那些人到底是谁,为什么要杀我。所以我今年已经开始去准备如何安置好我娘亲的后路,想了很多,但是暂时都不觉得是什么万全之策,所以我还在想。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,就我娘亲,你陈平安,当然,如今还要加上我那个已经是阴物鬼魅的爹,虽然我对他没有任何记忆。只要知道你们三个,不会因为我而出事情后,我就算哪天死了,死了也就死了,绝不后悔!”

  陈平安认真听顾璨讲完,没有说对或是错,只是继续问道:“那么接下来,当你可以在青峡岛自保的时候,为什么要故意放掉一个刺客,故意让他们继续来杀你?”

  顾璨说道:“这也是震慑坏人的方法啊,就是要杀得他们心肝颤了,吓破胆,才会绝了所有潜在敌人的小苗头和坏念头。除了小泥鳅的打架之外,我顾璨也要表现出比他们更坏、更聪明,才行!不然他们就会蠢蠢欲动,觉得有机可乘,这可不是我瞎说的,陈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,我都这么做了,小泥鳅也够凶狠了吧?可直到今天,还是有朱荧王朝的刺客不死心,还要来杀我,对吧?今天是八境剑修,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剑修了。”

  陈平安想了想,用手指在桌上画出一条线,自言自语道:“按照你的这条来龙去脉,我现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,嗯,这是你顾璨的道理,并且在书简湖讲得通,虽然在我这里,不通,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,都给我陈平安占了的,更不是我的道理,就适合所有人所有地方的,所以我还是不判断我们两个谁对谁错。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,如果在不会伤害你和婶婶的前提下……算了,按照你和书简湖的这条脉络,行不通的。”

  顾璨一头雾水,陈平安这都没讲完想法,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否定了?

  天底下有这么跟人讲道理的吗?

  与人吵架,或是换种好听的说法,与人讲道理,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处处占理、寸土不让,用嘴巴说死对方吗?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气打死对方一样的嘛。

  然后顾璨忍不住笑了起来,只是很快使劲让自己绷住。这会儿要是敢笑出声,他怕陈平安又一巴掌摔过来,他顾璨还能还手不成?

  还不是只能受着。

  再说了,给陈平安打几巴掌,顾璨半点生气都没有。

  天底下连娘亲都不会打他顾璨。

  只有陈平安会,不是讨厌他顾璨,而是真心疼了,真气坏了,真失望了,才会打他的那种。

  顾璨在泥瓶巷那会儿,就知道了。

  顾璨为什么在什么狗屁的书简湖十雄杰当中,真正最亲近的,反而是那个傻子范彦?

  就在于范彦这种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,才能够说出那种“给娘亲轻轻打在身上,我反而有些心疼了”的傻话。

  当下,那条小泥鳅脸上也有些笑意。

  不管怎么样,陈平安都没有变。

  哪怕我顾璨自己已经变了那么多,陈平安还是那个陈平安。

  这会儿陈平安没有急着说话。

  先前在书桌那边,准备提笔写字的时候,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对裴钱说过的一件事,是关于三月鲫和三春鸟的事情。陈平安当时给裴钱解释,那是一个吃饱饭、暖穿衣的人,很珍贵的善心,可是却不能去与一个快饿死的人,去说这些个慈悲心肠,不占理。人之所以为人,连将死之人都不怜悯,就跳过去,怜悯鸟与蛙,按照文圣老先生教给陈平安的顺序学说,这是不对的。

  那么当陈平安将自己说过的这番话,放在了在书简湖和青峡岛,就是如此。

  这不是一个行善不行善的事情,这是一个顾璨和他娘亲应该如何活下去的事情。

  所以陈平安这才蓦然开始自省。

  对错分先后。

  审大小。

  定善恶。

  一个步骤都不能随便跳过,去与顾璨说自己的道理。

  若是自己都没有想明白,没有想彻底清楚,说什么,都是错的,即便是对的,再对的道理,都是一座空中阁楼。

  想到了那个自己讲给裴钱的道理,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钱的家乡,藕花福地,想到了藕花福地,就难免想到当年心神不宁的时候,去了状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,见到了寺庙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,最后想到了那个不爱说佛法的老和尚临死前,他与自己说的那番话,“万事莫走极端,与人讲道理,最怕‘我要道理全占尽’,最怕一旦与人交恶,便全然不见其善。”

  最后便陈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后的文圣老先生,说“读过多少书,就敢说这个世道‘就是这样的’,见过多少人,就敢说男人女人‘都是这般德行’?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,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?”

  所以在顾璨来之前,陈平安开始提笔写字,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了“分先后”、“审大小”。

  两张并排放着,并没有去拿出第三张纸,写“定善恶”。

  在写了“分先后”的第一张纸上,陈平安开始写下一连串名字。

  顾璨,婶婶,刘志茂,青峡岛首席供奉,大师兄,金丹刺客……最后写了“陈平安”。

  写完之后,看着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供奉、大师兄、刺客等,陈平安开始陷入沉思。

  然后顾璨就来了。

  只好放下笔,起身离开书案。

  这会儿顾璨看到陈平安又开始发呆。

  顾璨便不吵他,趴在桌上,小泥鳅犹豫了一下,也壮着胆子趴在顾璨身边。

  两颗脑袋,都看着那个眉头紧皱的陈平安。

  其实这条小泥鳅,很好奇这个本该成为自己主人的陈平安。

  在顾璨内心最深处,竟然会存着那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,若是哪天顾璨自己的本事足够高了,那就将它还给陈平安。

  要知道哪怕是吕采桑这样被顾璨认可的朋友,撑死了就是哪天吕采桑给人打杀,他顾璨帮着报仇就算很讲朋友义气了。

  顾璨趴在那儿,问道:“陈平安,当年我娘亲那碗饭,不就是一碗饭吗?你去敲开别人家的门,求着街坊邻居,也不会真的饿死吧?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,“所以我会更加感激婶婶。”

  顾璨问道:“就因为那句话?”

  陈平安缓缓道:“你忘了?我跟你说过的,我娘亲只让我这辈子不要做两件事,一件事是乞丐,一件事是去龙窑当窑工。”

  顾璨叹了一口气。

  顾璨又问:“现在来看,就算我当时没有送你那本破拳谱,可能没有撼山拳,也会有什么撼水拳,撼城拳吧?”

  陈平安还是点头,不过说道:“可道理不是这么讲的。”

  这个世道给予你一份善意,不是这个有一天当世道又给予我恶意之后,哪怕这个恶意远远大于善意,我就要全盘否定这个世界。那点善意还在的,记住,抓住,时时记起。

  这就是崔东山提起过的脉络障。每一个对对错错,单独存在,就像道祖观道的那座莲花小洞天,小一点说,每一次对错是非,大一点讲,就是每一门诸子百家的学问,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莲花,虽然池塘下边泥土里,有着复杂的藕断丝连,相互盘绕,可若是连上边那么明显的莲花莲叶都看不清楚,还怎么去看水底下的真相。

  顾璨笑道:“陈平安,你咋就不会变呢?”

  陈平安想了想,“可能是我比你运气更好,在一些很重要的时刻,都遇到了好的人。”

  顾璨使劲摇头,“可不是这样的,我也遇到你了啊,当时我那么小。”

  顾璨抽了抽鼻子,“那会儿,我每天还挂着两条鼻涕呢。”

  陈平安皱起了脸,似乎是想要笑一下。

  顾璨找了个由头,拉着小泥鳅走了。

  等到房门关上后,不断远去的脚步越来越轻微,陈平安的面容和精气神便一下子垮了,很久之后,抹了一把脸,原来没有眼泪。

 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,走回书房,坐在书案前。

  又站起身,陈平安将那把剑仙摘下,养剑葫也摘下,都放在书案一边。

  在“审大小”那一张纸上,写下四行字。

  一地乡俗。

  一国律法。

  一洲礼仪。

  天下道德。

  陈平安写完之后,神色憔悴,便拿起养剑葫,喝了一口酒,帮着提神。

  然后在一地乡俗之后,又写下书简湖三个字。

  ————

  顾璨回到自己房间,里边有三位开襟小娘,一个是池水城范彦送来的,她是石毫国落难的官宦子女,一个是素鳞岛上整座师门被青峡岛剿灭后,给顾璨强掳过来的,一个是蜀哭岛上的外门弟子,她自己要求成为开襟小娘的。

  顾璨坐在桌旁,单手托着腮帮,让三位开襟小娘站成一排,问道:“小爷我要问你一个问题,只要照实回答,都有重赏,敢骗我,就当是小泥鳅今天的开胃小菜好了。至于照实回答之后,会不会惹恼小爷,嗯,以前难说,今天不会,今天你们只要说实话,我就开心。”

  三位姿色各异却都颇为娇艳动人的开襟小娘,战战兢兢,不知道这个性情难料的小主人,到底想要做什么。

  顾璨问道:“你们觉得成为了开襟小娘,是一种好事还是坏事,好,有多好,坏,有多坏?”

  那位蜀哭岛外门弟子的开襟小娘,立即说道:“回禀少爷,对奴婢来说,这就是天大的好事,整座蜀哭岛,不但就奴婢活了下来,而且还不用每天担惊受怕,少爷不会肆意欺辱、打杀我们,少爷你是不知道,如今多少书简湖年轻女修,想要成为少爷身边的丫鬟。”

  第二位石毫国世族出身的年轻女子,犹豫了一下,“奴婢觉得不好也不坏,到底是从世族嫡女沦为了奴婢,可是比起去青楼当花魁,或是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,又要好上许多。”

  最后一位开襟小娘,是素鳞岛岛主的嫡传弟子,冷着脸道:“我恨不得将少爷千刀万剐!”

  顾璨没有丝毫动怒,问道:“素鳞岛怎么都是要被灭的,胆敢暗中勾结其余八座大岛,试图围攻我们青峡岛,你们师门是怎么死的,知道吗?是蠢死的,九座大岛里边,就你们素鳞岛离着我们青峡岛最近,行事还那么跳。你的那个大师兄,是如何成为了青峡岛的末等供奉?你真不知道?你恨我一个外人做什么?就因为我和小泥鳅杀的人多了些?可你恨也行,可好歹还是应该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?不然你这会儿可就是你大师兄的胯下玩物了,他如今逐渐显露出来的那些床笫癖好,你又不是没听说过。”

  那位开襟小娘咬牙切齿道:“感激?我恨不得把你顾璨的那对眼珠子当做下酒菜!”

  顾璨嘿了一声,“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顺眼的,这会儿倒是觉得你最有意思,有赏,重重有赏,三人当中,就你可以拿双份赏赐。”

  顾璨挥挥手,“都退下吧,自个儿领赏去。”

  顾璨轻声问道:“小泥鳅,你觉得我错了吗?”

  小泥鳅坐在他身边,柔声道:“没呢,我觉得主人和陈平安都没有错,只是陈平安更……对一些?但是这也不能说主人就错了嘛。”

  顾璨转头笑道:“小泥鳅,你以前脑子都不好使唉,今儿咋这么灵光啦?”

  小泥鳅突然有些没精打采,“主人,对不起啊。”

  顾璨哈哈大笑,“对不起个啥,你怕陈平安?那你看我怕不怕陈平安?一把鼻涕一把泪的,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,你对不起个什么?”

  小泥鳅摇头晃脑,开心起来。

  顾璨双手环胸,挑眉道:“我连娘亲都不怕,天大地大,就只怕陈平安一个人,我觉得咱们俩已经很英雄好汉了。”

  顾璨突然耷拉着脑袋,“小泥鳅,你说陈平安干嘛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?要跟我唠叨那么多我肯定不会听的道理呢?”

  小泥鳅使劲摇头。

 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,“所以说你笨,我是知道的。”

  顾璨自言自语道:“陈平安,又在犯傻了,想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,送给我。可是这一次,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,所以我不太愿意收下了。”

  小泥鳅身体前倾,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抚平顾璨的紧皱眉头。

  ————

  拂晓时分,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。

  一宿没睡的陈平安关上门,离开屋子,走出府邸,想要出去散散步。

  一袭墨青色蟒袍的顾璨很快追上来。

  青峡岛附近的湖水中,现出真身的小泥鳅在缓缓游曳。

  陈平安说道:“我昨天说了那么多,是想要你认错,后来发现很难,没关系。我今天接下来要说的,希望你能够记住,因为我不是在说服你,我只是给你说一些你可能没有想到的可能性。你不愿意听,先记着,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了。做得到吗?”

  顾璨点头道:“没问题,昨天那些话,我也记在心里了。”

  陈平安手中拎着一根树枝,轻轻戳着地面,缓缓而走,“天底下,不能人人都是我陈平安,也不能人人都是顾璨,这都是不对的。”

  “正是因为世上还有这样那样的好人,有很多我们看见了、还有更多我们没有看见的好人,才有我和顾璨今天的活着,能够昨天坐在那里,讲一讲我们各自的道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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